2023年03月29日 星期三

“新穷人”的困境

——“拿出你的暂住证”

发布日期:2013-04-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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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经过一轮简历筛选,又经过一轮笔试加面试,我开始了某博物院志愿者的培训历程。第一次培训之前要填一张表,表格上赫然要求填写暂住证号码。负责培训的工作人员问:“你有北京户口吗?”“没有。”“你写的住址是你自己的房子吗?”“不是。”“你符合办暂住证的一切要求,所以,下次来培训务必把暂住证拿出来。”

  暂住证据说起源于1984年的深圳,后来很快被各大城市采用,这是城市对非本地户籍人口实施管理的主要办法。不过,这个证件的背后,反映的是改革开放以来,城市-县乡镇人口的流动历史和经济发展现实。

  从1978年到1988年,打工人数达到两千万,但是这个阶段来到城市务工的人员被称为“盲流”。从1989年到2002年,出现了“打工热潮”,最高人数达1.2亿。城市的快速扩张和工业的发展急需大量劳动力,所以打工者不再受到输出地政府的控制,但是在输入地——大城市,随时面临着被遣送返乡的威胁。这一时期,暂住证成为打工者的随身必需携带的“三证”之一,另外两件必须随身携带的证件是身份证和用工证明。2003年取消了收容遣送制度,打工者不用再担心随时被带走投入收容所,或是遣送回乡。自1982年起实行的《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》的废止,实际上是以一名出门未带上文所提的“三证”的平面设计师孙志刚用生命的代价所换取。2004年《行政许可法》颁布后,暂住证制度的强制性失去了法律依托甚至发生抵触,暂住证成为社会学及法律学专家联合“声讨”的对象,当年个别城市开始取消暂住证制度。时至今日,只有北京和上海保留这个证件制度,但只有北京甚至不愿将其名称改为“居住证”,充分显示了帝都睥睨“基层”人民的气派,并无时无刻在提醒外来务工人员仅有一个“暂住”的身份。

  而且“暂住证由外地来京人员随身携带,以备公安人员查验”。这个证件正如一个“红字”,时刻提醒一个外地来京人员:你不属于这里,你为这里付出青春和汗水依然不属于这里——你不仅不属于这里,你还需要时刻被提防;在十年前,提醒你的还有鲜血和生命:孙志刚去世时仅27岁,大学毕业两年,身上大面积受伤。

  我丝毫不想玻璃心地自怜自伤、缅怀逝者,进而搞起地域论战。相反越来越庆幸,自己走出了校门,进入社会,和体制保持着距离,努力接触更多的人和生活。

  当一个人拥有一个或几个体制性集体身份时,很难想到不被体制“庇佑“的人们在如何生存。或者说,那些人的生活就在他的视野之外。当拥有学校的集体户口,享有公费医疗、低价膳食和黄金地段象征性收费住宿的时光里,我从来懒得关心这个环境之外的一切。象牙塔提供了一种专心学术的飘渺又短暂的梦幻时代,从那里走出来,身体和灵魂才步调一致地站在了大地上。

  如今作为一名外地来京人员,一名随时怀揣“暂住证”的打工者,“新穷人”群体愈发引起我的兴趣。鲍曼的《工作 消费 新穷人》将“新穷人”解释为“消费社会里的穷人”,他们大多拥有较高的文化、教育或技术水平,生活方式与一般白领无异,但与“新工人”一样,处于城市边缘。正如汪晖所说,“新工人”和“新穷人”同样是资本主义经济从工业经济向金融资本、从实物经济向虚拟经济过渡中的产物,他们共同构成了“穷人”这一概念的两面,前者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产物,而后者则是消费社会和消费文化的伴生物。

  “穷人”被日益边缘化不仅体现在政治领域的沉默,更体现在经济领域的被剥削和压迫,体现在尊严不断被忽略和践踏。就像某博物院要求我提供暂住证一样,只有身份证是不够的,还需要利用派出所来为我定位坐标,他们担心我利用志愿者之便将其中的珍宝随时打包运走变卖折现,好像没有志愿者之前他们从来没有丢过一针一线的样子。但是吊诡的是,如果志愿者在帝都有一套房子,那手续便简化得多了,这个逻辑岂不是穷人做好事先要证明自己是良民,富人做好事就可以随便做。想必帝都的一套房子没准几年下来比国宝升值都快,所以令人放心。穷人做好事需要自证清白,仔细想想很是讽刺。理清这个压迫的逻辑之后,我们又该怎样?赚了大钱回来把钱砸在当年欺负自己的人的脸上,顺便写一本涕泪俱下的励志回忆录?以欺凌者的逻辑继续欺凌他人、麻醉他人,于事无补。

  “新穷人”最容易看到社会的不平等和歧视,但是很少会萌发反思和诉求。一个人的生活水平,应该由工作和生活的所在地决定,而不是由其从哪里来而决定,更不能由资本家的心情决定。如果社会没有遵循这样一个平等原则,社会问题将持续不断产生,矛盾越来越深。而经济的不平等因为直观可见可能得到较多的重视,但政治和尊严的不平等往往被人淡漠。很多人可能都不再记得,1995年,在韩国老板要求全体下跪、在200多个身体跪倒之后,孙天帅傲然挺立。当年“跪与不跪”引发了大讨论,我倒觉得“跪与不跪”引发讨论本身其实更值得讨论。

  改革开放三十年,我国新工人的总数达到2.1亿,加上新穷人,数字相当庞大。如果我们砸碎锁链,得到的是整个世界,那么,就要从拆解这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环扣开始,从认清自己的处境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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